小独角兽饲养员

她不再是海浪泡沫般无忧无虑的白,她现在是月夜里积沉的雪。

[傅美宣] 一期一会(第四期)

(接上周)


吴宣仪

吴宣仪看着孟美岐。

孟泛红的脸上写满了同情,比同情更多的,是她的愧疚,比愧疚还要多的,是她自己所谓对傅菁的责任。

莫名其妙的责任。

几乎是一瞬间,吴宣仪感觉到一股冰水沿着后颈灌入她的脊柱,紧接着,她全身的每一条经络都在打颤。冰冷灌到脚跟,一团火从心里蹭地迸发出来,从心房扩张,将适才冻僵的部分一点点灼烧,燃起,她的全身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。

然后,她累了,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进入她的身体。从练习生到出道,再到回国,她与孟美岐相处了四年,或者五年,她从没和孟美岐真正分离过,她从没这么累过。

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孟美岐的时候。在北京,那间办公室,午后的阳光渐渐转成了玫瑰色,低垂的光线透进窗户,使房间内的一切都熠熠生辉。程潇在跟她说些不具名的闲话,夸奖她漂亮,或者其他什么内容,她笑,然后,一个回眸,她看见一个女孩子——小女孩,站在门口,拖着过大的行李箱,向她们走过来,一脸灿烂的笑容,摆着豪放的手势——过于豪放了,那种豪放只会属于那些还尚未完全认知自己女性身份的孩子,那些介于男孩和女孩,有着模糊性别的美的孩子。她向她们打招呼,她说:“你好,我叫孟美岐。”

她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呢,吴宣仪有些吃不准,时间太久了,她已经不太记得。她只记得那时脑子里久久回荡的一句疑问,是下意识的反应,她想: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小屁孩。

这么一个小屁孩,是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女人。吴宣仪参与了她成长的全过程,但她完全没有印象,在什么时候,身边的这个孩子,变成了一个女人。她意识到的时候,是她们第一次回国。她和孟美岐第一次回国的时候,在韩国已经有了些名气,想象着回到祖国——自己的家乡,会收到千万拥戴,那些在电视和网络上才能看到的粉丝簇拥的场面,她们也能拥有。两个人没有交流过这件事,但是一路,从彼此兴奋而期待的眼神,她们知道彼此都在憧憬着同一个画面。抵达机场,冷冷清清,匆匆而行的旅客从她们身边经过,没有一个人为她们停留。

那一次,吴宣仪哭了,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值。她不知道自己几年的辛酸、忍受、痛苦、孤独,都是为了些什么,她哭得彻底。接着,她的哭被包裹在一个怀抱里,那个人对她说:“别哭了,小公主,你永远都还有我。”

那个人对她说:“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公主。”

这句话,吴宣仪是怎么就相信了呢?或许是那个人低回的嗓音,使她听起来格外可靠;也或许,是那个人在她不知觉的时候,已经长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,女性特有的宽容与温柔使她显得那么值得依赖。总之,吴宣仪对此深信不疑。

但她忘了,她们那时都太年轻了,她们的年轻使她们能够轻易地说出永远,轻易地相信永远。她们真的都太年轻了,没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共生赴死的决心,谈什么永远呢?

吴宣仪笑了笑,她的笑不像平常那样,让你觉得她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觉得好笑,而是让你觉得你们其中有一个傻瓜。不是你,就是她。

吴宣仪笑着说:“你喜欢傅菁,对吧?”

孟美岐脸上的红又深了一个影子,她不用开口,她的样子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。

吴宣仪又笑了笑,一种朝着无望步步逼近的笑。她说:“那么,就这样吧。”

她走开了。错过孟美岐疑惑的身体,她走开了。她无法解答孟美岐的疑惑,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勇气。或许,来到这里,重新做练习生,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,她不需要再肩负过去的种种,她可以踏入一个全新的未来,看起来无限光明的未来。这光明或许给了她勇气,给了她割裂永远的勇气。

将要消失的时候,吴宣仪停了下来,她站在那里,有点骄纵地僵直着身体。她在等孟美岐,等孟像往常每一次她发脾气那样,抱着她,哄她,再一次带着关心安慰她。

——她没有等到。

吴宣仪走远了。一滴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,停在半颊,像一场无疾而终。

 

孟美岐

孟美岐看着吴宣仪离开的背影,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追上去,她应该拉住她,对她说尽这世上的好话,用带着无赖的嬉笑化解她莫名其妙的嗔怒。

但她没有动,她在害怕——这里,布满阴暗的摄像头和更加阴暗的双眼。她不能动,她和吴宣仪的一切都不能暴露在这些视线之中,她永远无法预料这些视线背后会有怎样的肮脏和龌龊。她经历过太多了。所以,她在害怕。

她同样害怕吴宣仪会像前些日一样,对她做出些不计后果的举动。她总是在肩负着保护她们两个人的责任,在她与吴宣仪之间,她永远是更为理智的那一个。孟美岐一向骄傲于自己的理智,不会被任何事物吞噬的理智。

孟美岐慢慢往回走,活动的四肢使她的大脑随之活泛。她开始想吴宣仪问她的那个问题,关于她是否喜欢傅菁的问题。诚然,孟美岐一向喜欢漂亮而尖锐的物体,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圆滑,她对一切有棱角的东西都充满向往。傅菁秀气的五官,直挺细长的眉,冷冷地看你,总好像有点看不上的意思。但偶尔,当你去看她,她又仿佛怕被你一眼就看穿的样子,变得羞涩起来。

孟美岐笑了笑,为这些无稽的牵动,她不肯承认这是喜欢。如果当时,吴宣仪留给她回答时间的话,她也会如此告诉她——至少,这与她对吴宣仪的那种喜欢,是完全无可比拟的。她愿意迁就吴宣仪的一切,对于傅菁,她只会远远地看着,带着欣赏,和一点好玩似的探究。


一切如常。吴宣仪自从那场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,也再没有对她提起过与其相关的任何内容。她们的相处与往常并无二致,只是,吴宣仪不再经常流连于她的身边,使她觉得似乎有些不妥。甚至连外人都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妥,竟有一个问题是问她为何不与吴宣仪共同上下班。她以一句玩笑带过,同时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感觉——她务必要与吴宣仪保持一定的距离,如果被发现的话,会是毁灭性的打击,对她和她都是。所以,这种不妥,虽然使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,但更多的是一种轻松。

录制公布排名的那天下午,化过妆,孟美岐去洗手间,与吴宣仪狭路相逢。吴宣仪与傅菁在洗手台前面,傅菁低着头,微闭着眼,任由吴宣仪在她眼皮摩挲。

“看,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?”吴宣仪离手,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。

傅菁看了看镜子,说道:“是不一样了,这样好看多了。”她歪头,对吴宣仪笑,眉眼间的凌厉融合在笑里,孟美岐从没见过。

她走过去,她们竟全然当她不存在。吴宣仪拉起傅菁的手,准备离开,另一只手却被拉住。回头,吴宣仪看见是孟美岐,对她甜蜜一笑,“怎么啦,美岐?”

孟美岐也笑,有傅菁在场,她们用官方的笑容彼此面对。孟美岐说:“我问你点儿事。”

“什么事啊?”吴宣仪说,不着痕迹甩开她的手,却回头对傅菁说:“你先去,我等下去找你啦。”她冲傅眨眼。

傅菁离开,孟美岐换掉官方的笑,她说:“你最近,是不是跟傅菁走得近了一点啊?”她问吴宣仪,她的心里猛地爆发出疑惑,从上下班、从运动会、从录制各种花絮她们的同进同出,种种画面滚动滑过。孟美岐从未在意,以前在团体内也是如此,吴宣仪天生就有让人聚在她周围的本事,但现在,她突然觉得有一丝危险,和一些疑惑,通过傅菁的笑爆发出来。

吴宣仪说:“想什么呢你?傅菁多好玩,她跟我住一起啊,她还帮我洗衣服呢,真是个小可爱。你不是也很喜欢她吗?”话到了末尾,无辜转了语调,冒出一些挑衅的意味。

孟美岐全然不懂这挑衅从何而来,直觉有些地方似乎不对头,破天荒的,她探头,亲了吴的侧脸,用笑掩饰道:“马上就要登顶王座了,感觉如何?”

吴宣仪侧过脸,看着镜子,躲开孟美岐的视线,看着镜子,说:“妆都花了。”她抬手,拂过自己的侧脸,眼角一点晶莹,被她随意抬手抹掉了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只看着她自己,她说:“这不是很正常的么。”

“走吧,马上要开始录制了,把你最好的一面拿出来。”吴宣仪转头,给了孟美岐一个笑,甜蜜的,毫无作伪痕迹的,与她给所有人的一样。她转身离开,留给孟美岐一个背影。

孟美岐看着那个背影,不是属于吴宣仪的,不是属于公主的,而是一个女王的背影——孤家寡人,君临天下。

那场节目的录制,孟美岐心有旁骛,她用不着痕迹的举动试探。她喊:“傅菁!抱抱!”她看见傅菁扑进吴宣仪的怀里,她笑,她说:“她不抱我。”她搀扶着吴宣仪登顶,她说:“我的公主。”吴宣仪未多理会。她选择,她哭泣,她真的难过,为了这些梦想夭折的女孩子,为了曾经无数次在紧要关头可能退却的自己——她总是这样,过分的善良,她总是在别人身上看见那些也许是自己的可能,她知道这样的性格,在娱乐圈走下去,是要坏事的,但是她无可奈何。

抬头,她看见吴宣仪从王座上,一步步走下来,她看见吴宣仪的眼睛里,带着疼,藏都藏不住的疼,甚至比她自己的更疼。她不知道吴宣仪的疼从何而来,她看到吴宣仪的手伸出来,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。

录制结束,孟美岐已经失掉了全身的力气,她拖着身体寻找吴宣仪,未果。她猜想吴可能在躲着她,不知道为什么,她就是这么觉得。

拐过一道楼梯,孟美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。她看到傅菁,抱着胳膊,靠在墙壁上,一副无关紧要的闲憩。她与她擦身而过,孟美岐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:“离宣仪远一点。”

孟美岐愕然回身,她看到傅菁离开的身影,她疑心那是否只是一阵风。

 

傅菁

傅菁知道吴宣仪最近很难过。吴宣仪大笑,打趣,但她知道吴宣仪的难过。傅菁的成长环境不算好,在家里,四个兄妹,她排行老二,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,使她从小就比别人多了一分敏感——小动物一般的敏感。

她甚至知道吴宣仪的难过从何而来,吴宣仪看着孟美岐的眼神,没人注意的时候,吴宣仪看着孟美岐的眼神,仿佛孟美岐身上牵引出条条丝线,在吴宣仪的眼睛里落成一张难过的网。没有人知道,在这场比赛里,没有人会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外人身上,只除了傅菁。

她看着吴宣仪,看得太多、看得太久了,胸腔内涌起一点酸疼,像蚂蚁爬进心里,在她的心上搔抓啃噬。她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,这种感觉从来半点不由人,所以,她毫不抵抗。

晚上,她钻进吴宣仪的床铺,与她躺在一处。吴宣仪笑着跟她打闹,闹过一阵,也就罢了,她们躺在同一张床上。快要入睡了,傅菁说:“宣仪啊。”

“干嘛?”宣仪的声音模模糊糊的。

于是,傅菁也装出一副半梦半醒的声调,她问:“你最近不开心么?”

“瞎想什么呢?”吴宣仪侧过身,搂住傅菁,拍了拍她的胳膊,说:“快睡了。”

“吴宣仪。”傅菁说。

“嗯?”

“吴宣仪。”傅菁说,她重复她的姓名,“吴宣尼、模宣仪、吴宣尼——模宣尼”

傅菁的声调拖得很慢,很长,带着浓重的鼻音,她说“模——宣——尼。”

她在说:我喜欢你。

傅菁感觉到颈边传来温热的呼吸,吴宣仪的身体贴近她,她感觉到身体被吴宣仪的手臂搂紧,她的颈窝一阵湿漉漉的感觉。傅菁都感觉到了,吴宣仪在哭,傅菁不敢动,傅菁任由吴宣仪抱着她哭泣,傅菁不知道吴宣仪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。

 

傅菁在找吴宣仪,她刚刚得知吴宣仪选择了朱天天做自己的队友,她在找吴宣仪。她要告诉她这样是行不通的,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似乎有点傻,但是她顾不上了。

傅菁看到了吴宣仪,与孟美岐在一处,俩人坐在窗边,似乎在聊着什么,神情、动作,都印满了过往的痕迹,不容人插足。她硬生生走过去,她说:“你为什么选了朱天天?”她的声音带着急促,奔跑过后的喘息,内心的急切,全夹杂在里面,她说:“你不能选她啊。”

吴宣仪抬头,表情丰富的脸,扭出一个夸张的表情,大而明晰的五官,巴掌大的小脸,确实给了她充分的优势,给了她一个可以充分表达丰富内心的工具。吴宣仪的脸写满惊讶、奇怪、与好笑。

却是孟美岐回答了傅菁的问题,她用一个反问回答傅菁:“为什么不能选?”孟美岐的脸上,眉眼弯弯,探究下去,却与吴宣仪毫无二致。

傅菁说:“她会拖她后腿。”

孟美岐的笑容更大,傅菁不看,她转向吴宣仪,发现吴的表情变得尴尬,她在替她尴尬。吴宣仪尴尬地笑着说:“别担心,没事的,都是安排好的。况且——”她换了个安慰的表情和语调,“我同组人没那么强的话,对我也是好事。”

吴宣仪说完,转向孟美岐寻求赞同,孟笑着点点头,附和道:“没事的,傅菁,放心吧,对我们的宣仪有充分的信心。嗯?”

她们都知道的,她们都经历过的,她们无所畏惧。傅菁其实也是知道的,她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,只是,当主角是吴宣仪的时候——

傅菁笑笑,对面两个人坐在那里,背对着阳光,她看不清她们的表情,或者不想再看清。她应该说一句什么,一些玩笑话,来面对她们,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。她笑笑,她什么也没有说。

 

她们在一处练习舞蹈。孟美岐先跳,她跳得那么好看,肢体、表情,她所有的动作都在传递着她舞者的身份,或者说,她就是舞蹈的本身。傅菁看着她完美的身形,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恨意。轮到她自己了,傅菁发了狠力,她在较劲,跟自己较近,用了过大的力,甩掉了帽子。然后,吴宣仪上场,同样,她跳得那么好看。结束的时候,傅菁看到孟美岐将帽子甩给吴宣仪,她疑心这是否在讽刺自己。她比任何人都敏感,当受到威胁的时候,她的敏感就化成了一把双刃剑——伤人、伤己。

联系的间隙,傅菁坐在那里,紫宁想唱歌,她便应了。她看到紫宁选了一首《如果没有你》,她拿着麦克风,开始低声吟唱——

傅菁低声浅唱着,低着头,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。她听到周围开始嬉闹,有过多嘈杂的声响围绕过来,她知道自己的歌声在此时不会被人听到,她们都不会听到她声音里的那些多余的情感。她们不会知道,所以,她只唱给自己听,她任由自己的疼、自己的委屈、自己的无助,借由歌声传出去,飘飘渺渺的,传不到谁的耳朵里。她低着头,她唱到——

太多的情绪 没适当的表情

最想说的话我应该从何说起

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

如果没有你 没有过去

我不会有伤心

但是有如果 还是要爱你

一曲唱毕。傅菁抬头,看向吴宣仪的方向。她看到吴宣仪扭过头,向她身后看了一眼,就迅速撤回眼神。傅菁顺着吴宣仪眼神的轨迹回头,看到自己身后,孟美岐站在那里,看着自己,一瞬间的目光交错,孟美岐先调转了视线。

三处视线,都落回半空,无迹可寻,仿佛没事发生。


(下期再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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