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独角兽饲养员

她不再是海浪泡沫般无忧无虑的白,她现在是月夜里积沉的雪。

[傅美宣] 弟弟(下)

[傅菁 x 孟美岐 x 吴宣仪] 弟弟(上)


孟美岐仍带着傅菁去上班,同进同出了一些时日,她们之间真正的熟稔了。傅菁开始主动为同事分担工作,连打印这些小事,她也主动请缨。工作之余,孟美岐坐在办公室,隔着玻璃看她,看她跑前跑后,不知忙些什么,竟好似比自己还上心。孟只觉奇怪,想不过是孩子三分钟热度。然而,这热度却持续下去。孟还是时常看她,心里并没有那种长辈式的,觉得这个孩子出息了之类的欣慰,反而在她脑子里总浮现出傅菁打瞌睡的样子,很可爱的,孟之前没发觉。

反应过来,孟美岐觉得自己有点犯贱,就像傅菁初来的时候,躲在床边吓她那一次,让她恼怒不已。现在傅菁不再来了,她反而有点怀念,感觉早上清醒都变得困难了一点。

时间长了,孟美岐发现傅菁确实蛮有点如吴宣仪所说——像只小狗。她总要围在你的身边转来转去,无视你的明示或暗示,她就在你身边。有时送来一些零食,挑一点无谓的话题聊起,更多的时候,她就拉把椅子,坐在你的办公桌旁边,看着你。傅菁做这些,既不殷勤,也似毫无目的,她以全然的自在为孟美岐带来种种不自在。惹得孟美岐别扭,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,只好用厌烦掩盖,她对傅菁说:“你没事做啊?”

傅菁说:“有啊。”

孟美岐说:“那你还不快去。”

傅菁说:“我姐姐跟我说了,让我多跟着你学习。”

孟美岐看她,细致的轮廓,眉目艳丽,眼角上飞,与虚心好学之类的词汇全无关联,只觉得受了逗弄,脾气坏起来:“你除了捣乱还能做什么,快出去!”

傅菁嘴角扯动,竟似活腻了那种笑,笑得孟美岐心惊。傅菁离开了,留下一团凝滞不动的空气,压得孟美岐喘不过气。她走出办公室,傅菁没在自己的座位,她问:“傅菁呢?”口气很冲,她用凶狠盖住重重心事——重重自责,重重不忍心。

员工被吓了一跳,直道不知,有人说看到傅菁出去了。去了哪里?又是不知。孟美岐追出去,高跟鞋在地板上踏出急促的节奏,像她的心跳。

她找遍了走廊、楼梯间、卫生间,最后,她在走廊的杂物室,看到傅菁。傅菁在哭,长长的睫毛挂满泪珠,像沾了水的蝴蝶,飞不起来了。她看着傅菁的泪滴,引出一条条细线,穿进她的身体,扯得她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,扯得她全身都疼了。

傅菁坐在墙角,抬起头看她,有些惊恐,脸上带着水渍,使她楚楚动人。孟美岐走过去,捧起傅菁的脸,低头看她。头顶上一点昏黄的灯光,映照她异常莫名的举动。

傅菁开口,声调带着浓重的鼻音,她的声音奶里奶气的。她说:“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?”

孟美岐说:“我并不讨厌你。”

傅菁说:“你喜欢我吗?”

这句话,将孟美岐推向一个疑惑而暧昧的境地,她惊觉此刻自己的举动和心跳都多么可疑。她倏地松开手,任由傅菁的脸垂下去,她说:“你是宣仪的妹妹,我不会不喜欢你。”

傅菁不再说话。孟美岐想走,又觉得此刻离开未免过于残忍,犹豫之间,她的手被傅菁拉住。傅菁抬起头,问了她一个问题,“你喜欢吴宣仪什么呢?”

傅菁用上了全称,孟美岐不知此刻的缘由,如同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,她只说:“我爱她。”喜欢总有千百种理由,但爱是没得解释的。

傅菁仍不放手,她说:“别人不行吗?”

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,从这句话里冒出头来。孟美岐看着傅菁的脸,泪痕已经干了,面上是她看不明白的复杂表情。或者说,她故意不明白,她只知道此刻的情境有些危险,一不小心,一切都完了。她从傅菁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,摸了摸傅菁的头顶。

 

傅菁竟又似换了个人。她开始真正的努力,就像那天在杂物间,她对孟美岐说的最后一句话,她说:“我会努力的。”她在印证自己的话。傅菁的变化,使所有人都感觉惊喜,连吴宣仪都夸傅菁长大了,连带着夸赞孟教导有方。只除了孟美岐,总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。吴与她在一处,笑着说:“怎么样?我弟弟是不是很好玩,给你没错吧?养成是最有趣的了。”孟美岐笑笑,她并不觉得有趣,她只觉得烦躁。

还是那拨客户,张总,带了王总,还有些人五人六的角色,来孟美岐的公司签合同。还是喝酒,美名其曰“庆功酒”,请孟总务必赏光参加。孟美岐应了,却不带傅菁。傅菁知道,冲进孟的办公室,坚持要去。孟也随她,腿和脑子都长在人家身上,她才懒得真正管孩子,只说:“你自己去跟你姐姐说。”半晌,傅菁回来,说吴宣仪同意了,还拿出微信作证。孟美岐有些讶异,想傅菁竟还有些手段。

酒桌上,傅菁异常活跃——斟酒、劝酒,样样学得来。对面的老总夸她,她谦虚道:“没有,都是孟总教得好。”说这话时,孟美岐正在吃一块鱼肉,卡在喉咙里,噎住了,她赶紧喝茶冲下。很丢脸,幸而没人发觉。也不是没人发觉,有人打趣,小傅喝酒,孟总怎么只喝茶。傅菁笑接道:“孟总这是摆谱呢,我可不配和她喝一样的。”一句话出来,酒桌上气氛变了,傅菁没发觉。只有孟美岐这样的老手知道,今晚这关怕是难过。

果然,对面张总说:“哟,不配和孟总喝,那只有跟我们喝了,是不是啊?”

傅菁这才知道说错了话,赶忙敬酒,对面却不吃这套。傅菁连喝两杯,对面也不端酒,只说我配不上和你喝。傅菁再起酒,孟美岐陪上,这才让对面的张总把这一杯喝下去。

酒桌上的人都惯见风使舵,总是变成了傅菁喝多,他们喝少,摆明了是欺负。孟美岐一直在使眼色,让她装醉,先回去,但傅菁不睬,她只是一杯一杯地赔罪,直到对面满意,说:“这倒是个实在孩子。”这才放过了傅菁。

那时候,傅菁已经不行了。

幸而,对面有个老总要赶次日一大早的飞机,吃完饭就散了。

散伙之后,傅菁一下摔倒在地。

 

孟美岐不敢把她带回家,就在旁边的酒店开了间房,前台小姐一个劲儿打量她们,怕是什么非法组织拐卖,还招来了大堂经理。孟美岐眼看要发怒,熟知她的同事赶紧处理,孟美岐指着他们,跟同事说:“记着这一个个,给我投诉到底。”一时气话,她身上挂着一个人,很有些匪气,像极了将军末路,仍要指点江山,极唬人的。把前台和大堂经理吓得够呛,忙赔不是。

同事想要搀扶帮忙,傅菁没了意识,却还躲闪,往孟美岐身上挂。好歹给送回房,孟美岐把傅菁放在床上,打发同事回去,说一切有她。关了门,她看着床上的傅菁,叹了口气。孟美岐给傅菁脱大衣,脱鞋,嘴里念着说:“我这辈子没伺候过人,你可算赶上了。”末了,又加了一句:“你姐不算。”傅菁彻底没了意识,躺在床上不说话。孟美岐知道她等下会有反应,坐在一旁烧开水,等她。

果然,傅菁难受起来,挣扎着要吐。孟美岐把垃圾桶接在她旁边,摩挲她的后背,用力按压。一晚上,傅菁并没有吃东西,吐出来都是些汤汤水水。孟美岐看着她,忍不住说她:你真蠢,你根本不会喝酒。你知道今晚该怎么办?你是小姑娘啊,要用你的优势,给人撒娇不会吗?她絮絮叨叨地说,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婆妈,怪讨人厌的,但她是真的心疼,不说点什么的话,她怕自己会疼死。

傅菁不说话,停了吐,垃圾桶里却仍有声响,她吧嗒吧嗒掉眼泪,那样大的泪珠,她不知憋了多久。孟美岐住口,她按下傅菁的头,按在自己的肩膀,眼泪、鼻涕、连带着嘴边的秽物蹭了自己一身,也不在意。孟美岐说:“你已经很努力了,你很好,你非常非常棒。我知道,我都懂。”

她轻轻吻了傅菁的侧脸。

傅菁折腾许久,终于还是睡下。孟美岐把自己收拾干净,给吴宣仪打电话,装着喝醉的口吻,说:“喂。”

吴宣仪在电话那头没好气:“又喝了?你把我弟弟拐到哪儿去了?”

“是,喝的有点多。她没喝,把我送到酒店。”

“让她接电话。”

“她那个没心没肺的,已经睡了。”

吴宣仪在电话那头轻哼:“你才没心没肺。”

“我的心肺不都攥在你手里么。哎——别捏,疼。”

她们贫了几句,吴宣仪嘱咐她早点休息,挂了电话。

孟美岐握着手机,看着床上的傅菁,巴掌大一点小脸,惨白的,比床单更白。她深深叹一口气。

 

次日,孟美岐一早醒来,傅菁还在睡着。她为她们叫了早餐,又等了许久,等到日上三竿,傅菁才醒,她还有些宿醉的迹象,孟美岐不敢带她回家,把早餐换了午餐。

俩人在酒店的房间里消磨了大半天时光,才做贼似的回家。路上,孟美岐买了一束鲜花,傅菁吵闹着也要,孟美岐没办法,从里面抽了一支送给她。

一进门,看到吴宣仪坐在沙发上,头也没抬,只说:“回来啦?”闲闲的语调,直让孟美岐心虚。

孟美岐捧着花送到吴宣仪面前,吴也不接,好像显得过于刻意了,孟有点尴尬,随即装出一副随意的口吻:“吃过啦?”

吴宣仪冷笑,“现在是下午三点,你是说吃下午茶么?”

孟美岐更尴尬了,抬头打量了下,看傅菁还站在门口,就指着她说,“我把你弟弟安全送回来了,你看,多好的孩子。”

吴宣仪懒懒地抬眼,顺着她的手看向门口,对傅菁说:“吃过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 

吴宣仪最后还是放过了二人,只说她们身上的味道难闻,支使她们去洗澡。孟美岐如获大赦,逃似的进了浴室。关上门,她的一口气才松下来,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的时候,她的一口气,连带她的心,都再次陡然提起来——

她的戒指丢了。

她戴在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的戒指,那枚为她挡去很多不必要骚扰的戒指,那枚以十八颗钻石镶成,价值不菲的戒指,那枚纪念她十八岁时,与吴宣仪相识的戒指。此刻,不在她的手指上。

孟美岐再不敢耽搁,匆匆洗了澡,换上一身新的套装,开门出去。吴宣仪正在客厅,将她买来的花散在桌上,一支支插进花瓶里,反复摆弄,看上去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。见她出来,吴宣仪招呼她:“哎?你过来,帮我看看怎么好看。”

孟美岐此刻哪有心思,只说公司突发急事,她务必要马上去一趟。

吴宣仪的嘴撇出一个不快的弧度,说:“你知道今天是周六吧?”

孟美岐祭出惯用的、哄人的笑脸,向吴宣仪再三保证,她很快就回来。并说出晚餐想吃的种种菜色,许久不吃,甚是想念,请吴大小姐务必满足于她。说罢,又抱着吴宣仪缠绵了一阵,直使吴宣仪觉得腻人,主动推她出了门。

孟美岐驱车赶往酒店,一路闯了两个红灯,突破三条限速的道路,她也不在乎。在酒店上下询问了一圈,没有任何迹象。她仔细回忆昨晚至白日的种种,她确信是在这里丢的。上午的时候,傅菁说她的戒指好看,她还与傅菁炫耀过一阵。出门前,她洗脸上妆,她记得那枚戒指她脱下来,放在洗手台上,傅菁在门外催她,再然后,她就想不起来了。她向酒店人员细细描述这一过程,但对方只说不知,她也没有办法。

回到家,吴宣仪不在,只有傅菁,叼着苹果,在影碟架上来回翻弄,看到孟美岐,傅菁慌乱在身后藏起一盘电影。说:“我姐去超市了。”她的举动,孟美岐无心理会,只想吴宣仪不在,幸好她不在。

孟美岐浑浑噩噩坐下,眼前是吴宣仪摆好的鲜花,她刚买回来的,艳红的玫瑰,在瓶中争相怒放着,她疑心自己为什么会买这样晦气的东西回来,有什么意义呢?这些鲜花,除了死掉之外,根本没有任何用途。

傅菁凑过来,在她旁边鬼头鬼脑地打探,甚至伸出手掌在她眼前乱晃,她更加心烦,拍掉傅菁作弄的手。

傅菁说:“美岐,你怎么啦?”

傅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不再叫她大哥了,也不叫她孟总,只叫她的名字。假如是她一贯如此,便也罢了,但傅菁在吴宣仪面前,还是恭恭敬敬叫她大哥,或者姐夫,只有在私下里,她喊她的名字,亲昵得让人起疑。

傅菁又绕着孟美岐观察,好似孟是一株天山上的奇珍异草,她在思考如何能完美将它采摘。孟美岐只是随她,没心思搭理。

傅菁说:“咦?你的戒指没带呀?”

孟美岐心里一惊,为着傅菁突然提高的语调,更多的是内容。傅菁这样粗糙的性格都能发觉,吴宣仪那么细腻的人,一定瞒不过。

傅菁说:“丢了?你上午还在给我炫耀嘛,卡地亚,那么贵,好了不起哦。”她恶声恶调,带着刁钻和古怪。

“走开。”孟美岐说。

“切,不就是个戒指嘛。”

“你懂什么。”

“你那个戒指有什么了不起。”

“你懂什么!”

是啊,傅菁懂什么呢?那对戒指,花了她四十万。她那五年,是如何过来的,买了戒指,她把五年的积蓄都赌在那对戒指上,赌在吴宣仪身上。她花了五年的时间,才敢跟吴宣仪许诺,她向吴宣仪求婚,甚至没有一纸法律的证明,她只是凭着一对戒指,告诉吴宣仪,她为她拼命了,她的一生都将为吴宣仪拼命下去。五年的担惊受怕,五年的独自忍耐,五年,她才敢跟吴宣仪并肩而立,她才敢给了吴宣仪这份承诺。这些,傅菁又懂什么呢?

傅菁的脸白了一下,泛起愠色,她说:“无聊。”她走出去,重重摔上门。

留给孟美岐一个人的空旷。

 

房门打开,先是两个半人高的纸袋,被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搂着,然后是吴宣仪的身体。纸袋被接过去,吴宣仪看到孟美岐的脸,对她笑得一片灿烂,说:“谢谢,辛苦了。”

吴宣仪说:“干嘛?”

也难怪吴宣仪诧异,这样的举动,在她们刚开始热恋的时候,是最平常的,但随着时间,她们过起了同一种生活,把彼此过成了自己的左手和右手。谁还会跟自己的双手道谢呢,太生疏,也太客套了。

吴宣仪说:“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。”

换做平常,她们一定会就此展开一些毫无营养的对话,如同所有把爱情和亲情混在一起的人,通过这种无意义的话语,传递着熟悉和安定。但这一次,孟美岐没说话,她接过吴宣仪手里的东西,打开冰箱,一件一件放进去。

吴宣仪跟过去,她看着孟美岐,说:“不对,你肯定是哪里不对。”她绕着孟美岐打转,说:“你的戒指呢?”

孟美岐起身,换上一张早有准备的笑脸,说:“干嘛?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?看我回来早了,不习惯吗?”她反将吴宣仪一军,说:“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个来了?我收起来了啊,在家带什么,你不也没带。”

吴宣仪说:“我跟你可不一样,我本来就不怎么带,不像你整天烧包一样,生怕人不来偷你。”

孟美岐笑:“谁偷我,偷我也偷不走啊,我都绑你身边了。”她拉过吴宣仪,亲吻她的侧脸,“只有你能偷走我。”

“谁偷你啊,扔路边我都不捡。”吴宣仪笑。这样的孟美岐是她熟悉的,她只要这样的孟美岐,陪着她,看着她,心魂飘回原位。

“你不捡吗?”孟美岐伸手,探进吴宣仪的衣服,“不捡吗?”她问,脸上有一点引诱,一点蛊惑,从眼睛蔓延到唇角,溢散开了。

吴宣仪按住她的手,“哎,我弟还在呢。”

“她出去了。你不觉得自从你弟过来,你满脑子都是她了么?”

吴不觉好笑:“我满脑子都是她?我可没带她出去开房。”

孟笑,得意道:“吴宣仪小姐,你吃醋了吧?”

“我吃谁的醋,吃你们的醋?我闲的啊?”

“你那是酸的。”孟美岐再度吻上吴宣仪,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吐,“我要不要也和你开次房,弥补一下。”

吴宣仪软了半边身体,仍是嘴硬:“你还想通吃啊?”

孟美岐说:“也是不错的选择,毕竟你弟看久了,也还挺顺眼的。”

“你敢?”吴宣仪捧起孟美岐的脸,说,“你只准吃我。”

她们彼此对视,眸光闪烁,眼中星星点点的光亮,像是永恒。

 

温存过一阵,晚饭是迟了,所幸有孟美岐帮手,进度倒还可以。孟美岐的厨艺不坏,她只是很少有与吴宣仪共厨的机会,她太忙了。手机响起,吴宣仪手下不停,说:“去吧。”口气和神态都习惯极了。

孟美岐接了电话,却是傅菁,让她现在下楼一趟,便挂掉。孟美岐疑心古怪,套了件大衣,向吴宣仪说明情况,只说傅菁找她,估计是迷路了,她去接她。吴宣仪觉得好笑,也并未阻拦。

下楼,看到傅菁,远远地站在路灯底下,僵直着身体,如石雕木刻,带着原始的骄傲。

孟美岐走过去,说:“干嘛不上楼?”

傅菁说:“你的手拿过来。”

孟美岐疑惑不动,傅菁先没了耐心,上前一步,抓过她的手,放进一样东西,再松开,又退回原处,说:“给你。”

“什么啊?”孟美岐摊开手掌,那枚戒指躺在她的手心,十八颗钻石在路灯下闪着点点光亮。

孟美岐惊讶:“你找到了?”

“啊。”傅菁摆出一张满不在乎的脸,说:“这下高兴了?走吧,回家了。”

孟美岐仍止不住,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她的身体里翻腾:“你哪儿找到的?”

“酒店呗。”傅菁说,“我杀过去,让他们不交出来别想开门,一层层盘查,就找到了。”

“你真行啊。”孟美岐赞道。如果认真算起来,这可能是孟美岐第一次夸赞傅菁,真心实意,不掺杂任何安抚与同情。

“那是,我是谁啊。”傅菁眯起眼睛,模样得意极了。她转身踏上回家的路,走了两步,又停下来,转过身,手臂摆出一个夸张的幅度,对孟美岐躬身,她说:“Your wish is my command, my princess.”

起初,孟美岐只道傅菁过于张扬的演员派头有些好笑,但她听到傅菁称她为“我的公主”,并对她道出那句古老又神圣的誓言,又觉得有些感动。从很早的时候,她就以保护者自居,早已忘记了这样的感觉。平心而论,这感觉并不算坏。

孟美岐把戒指带到手上,又摘下,对着灯光看,真的倒是真的,但是不对——这枚戒指太新了。一阵风过来,她适才升起的感动,随着风飘散了,不见了,她只感觉到冷。

傅菁在前面招呼她:“走啊,回去啊,傻啦?”

“这不是我的戒指。”孟美岐说,“你买了个新的?”

“啊……”傅菁的得意劲儿全没了。孟美岐看着她翘起的尾巴,在一瞬间耷拉下去。

“你哪儿来的钱?”孟美岐追上两步,抓起傅菁的手,“你给我还回去。”

“还什么啊?小票,盒子,全让我扔了。你就当是你的不就完了。”傅菁甩开她,往前走。走了几步,她站定,又回身,对上孟美岐:“反正我什么都没有,就是有钱,你管不着。”然后,她踩着重重的步伐,彻底走开,留给孟美岐一个赌气的背影。

孟美岐看她离去,消失不见了。她低头,看着手心里的戒指,一颗一颗的钻石,闪烁着晶莹的光芒。不知怎的,像看见傅菁昨晚的眼泪,一滴一滴落下来,滚热的,烫得她手心一片斑斓。

孟美岐进门的时候,傅菁已经回来了,关在自己的房门里不肯出来。吴宣仪还在准备晚饭,见她进门,便拿她取笑:“怎么,接个人把自己接丢了?”

孟美岐说:“没有,楼下遛了一圈,刚才吃得太饱了。”

吴宣仪嗤笑:“你这个说谎的功力越来越退步了,饭都没吃,饱什么饱?”随即,她意识到孟美岐意有所指,她说:“无聊。”

孟美岐笑着进屋,把戒指收好,合上抽屉的一瞬间,心里突生一阵烦躁,她重重叹了口气。她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,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。要坏事了,她想,太糟糕了。

 

直到吴宣仪喊了傅菁第三次,语气中已经带上明显的怒意,傅菁才从房间里磨磨蹭蹭的出来。她坐到餐桌旁,三个人坐在一起,吃晚饭。

吴宣仪发现孟美岐和傅菁之间有一点不一样,她说不上这种不同来自于哪里,但她知道,她们之间不一样了。

她仍是装做没事发生,像往常一样,她指使孟和傅收拾桌子,洗碗。两个人都装死,最后,死得比较不彻底的那个,去收拾善后,这一次,是孟美岐。

傅菁又缩回房间里,说是不跟她们在一处,太虐狗了。孟美岐笑称她们是狗姐弟,也幸好有姐弟这层关系,否则就变成了狗男女。吴宣仪踹她,然后跟在孟美岐身边,走前走后,名为陪她,实际上,是监督她的家务是否做到完美。她们在一处聊些极没营养的话题,与往常全无区别。然后,她们洗漱,躺在床上,吴宣仪看书,孟美岐看手机。中间,吴宣仪接到一个电话,讲着讲着,她躲进卫生间里,孟美岐看了她一眼,视线继续移回手机。

吴宣仪从卫生间出来,掀开被子,躺回床上,她说:“孟美岐。”

孟美岐随意地应了一声,随意地瞟了吴宣仪一眼。然后,她把手机放到一边,调成静音,起身关灯,又躺下。她说:“怎么了?”很郑重的口吻,她知道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,她看到吴宣仪那边的床头,没有手机。吴宣仪没把手机带出来。

“傅菁今天从爸爸的信用卡里提了二十二万。”吴宣仪说,“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么?”

“我怎么知道。”孟美岐说,她顿了顿,“查消费记录啊。”

“她是提的现金。”

孟美岐吐了口气,加重力度,使它听起来像是在叹气。

黑暗中,她们都没再说话。黑夜像是藏匿着某种恐怖沉重的东西,在她们之间凝结成了实体,一层层压下来,无穷无尽地压下来,没有尽头。

孟美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。她终于忍不住开口,小心翼翼地:“要不,我们帮她填上?就跟你爸说是我公司的账出了问题,她以为是自己的错,借来给我应急,其实是误会。”说这话时,孟美岐猜想这解决了吴宣仪的难题,吴会高兴起来,她已做好接受庆贺的准备。

怎料,吴宣仪并不开口。隔了很久,她开口说出的话,让孟美岐没法回答。

吴宣仪问她:“为什么?”

孟美岐惊诧:“什么为什么啊?”

“你为什么要帮她,你不是很讨厌她吗?”

“我什么时候讨厌她了啊?”

“那么你不好奇,她究竟拿这些钱去做什么了么?”

“听你的口气,像是你知道?”

吴宣仪笑起来,这笑来得太晚了,故而在孟美岐的耳中,显得格外恐怖。吴宣仪说:“你知道吗?我最近在看一本书,是关于犯罪心理的。书上说,人在说谎的时候,总喜欢用问句代替回答。比如,法官问他:是你做的吗?罪犯会说:做了什么啊?法官问他:是你杀了人吗?罪犯会说:我什么时候杀人了啊?法官再问他:你杀人的时候,用的什么作案工具?罪犯会说:我不知道,你说来给我听听?所以……”吴宣仪止住话头,翻身压在孟美岐身上,看着她,那双眼睛,太大了,太亮了,照着孟美岐的脸,什么都瞒不过去。吴宣仪说:“所以,孟美岐,你不要骗我。”

孟美岐说:“你神经病啊?跟你说了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

吴宣仪又笑了。黑暗中,孟美岐能看到她漂亮的牙齿。吴说:“你心虚的时候,总喜欢骂人。”

太熟了。她们相恋五年,同居两年,她们朝夕相对,七年的时间,她们不分彼此,她们没有秘密,她们太熟了。孟美岐庆幸关了灯,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,但吴宣仪一定知道,她猜想,她确信吴宣仪一定知道。但她要赌一把,她说:“你犯病的时候,总是发神经。”

吴宣仪仍是在笑,孟美岐的每一句话都引她发笑。黑夜扩大了感知的空间,在她很轻很轻的笑声里,孟美岐听到,满是伤感。孟美岐知道,吴宣仪在哭,她总爱哭,有点过于爱哭了,孟美岐变得手足无措。她问心是无愧的,但七年的时间,在吴宣仪的哭声里,她无数次的无愧变成了有愧,她总是充满了歉疚感,就像现在。孟美岐伸手,把吴宣仪的头按进自己的肩膀,任凭吴宣仪的重量完全压在自己身上,在接近窒息的痛苦中,她品味着自己的歉疚。

吴宣仪湿漉漉的脸贴在孟美岐的颈侧,她的声音闷闷的,含混不清。她说:“我弟从小到大,一直都没变过。小时候,她喜欢一个人,从来不说,就只问我,怎么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。我回答不了她,她纠缠着爸爸,要飞机、要大炮,当然没有结果。她爱上一个人,就会变得幼稚,总想要找人家的麻烦,又很自卑,她费尽心机去讨好人家。她总是这样,一直都没变过。”吴宣仪说:“我有没有跟你说过,我弟弟从小喜欢的那个人,是我。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她是这样,才总是让我喊她弟弟,才躲到国外,直到确定自己断了念想,才敢回来找我?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弟弟在国外,喜欢过的,爱过的,都是女孩。”吴宣仪摸着孟美岐的脸,轻声说:“你啊,你太笨了,我该拿你怎么办呢?”

孟美岐的心跳如雷,吴宣仪的话一字一字砸进她的脑袋,震得她的头嗡嗡作响。傅菁种种作为像影片一样在她眼前滑过,吴宣仪说的是真的吗?必然是了,她从一开始就认定傅是个不怀好意的西门庆。但后面,宣仪说的是什么意思?有这种可能性吗?傅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傅菁喜欢我?她的心回答了自己,随即又在脑子里否定了这个答案。孟美岐没说话,她就只听吴宣仪在说。

吴宣仪说:“我妈妈过去总跟我说,两个人相处,七是一个坎儿,迈过去,就过去了,迈不过去,就完了……”

后面的话,吴宣仪没有说出口。她趴在孟美岐的身上,她的心跳叠着她的,在同一频率上跳动,她们听着彼此的心跳,很久。

吴宣仪说:“孟美岐,你不要骗我。”

孟美岐开口,声音暗哑干涩,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生死攸关的劫难。她说:“我不会。”

吴宣仪说:“是了,你这么笨,说什么都骗不过我,你最好知道。”

吴宣仪说:“你最好知道,你说什么,我都相信。”

 

傅菁的假期结束,返回澳洲,继续她未完的学业。临走前,傅菁告诉吴宣仪,她再回来,要去爸爸的公司帮忙,从底层做起,她们之间,总要有一个留在家里。吴宣仪笑着称她为救世主。

她们去机场送她,吴宣仪絮絮叨叨嘱咐着傅菁。孟美岐站在旁边,听着,看也没有,她从心里架起一堵墙,硬生生地阻隔,她不肯再给自己正视傅菁的机会。也或者并非全然没有,她只是找准她们说话的机会,看一眼,待到吴或者傅与她的眼神将要接触时,又快速逃开。待到她们不再留意,再伺机看她们。

直到吴宣仪拉着傅菁,对着她笑,孟美岐才开口:“你们姐弟俩又在密谋什么?”

吴宣仪笑着推了傅菁一把,对孟美岐说:“她想抱你一下。”

孟美岐瞥了眼傅菁,摆出冷硬的神态,说:“有什么可抱的,飞机赶不上了。”

 

傅菁最后终于是走了。

孟美岐没再见过她,也没再听吴宣仪提起,她们姐弟之间那样的亲密,可是她从没在孟美岐面前提起过傅菁。孟美岐有时想问,但从没有问出口。吴宣仪那样剔透的人,一定是还在疑心她们之间有什么,才故意不与她提。

孟美岐不知道傅菁过得怎么样,也许有了新的女朋友,或者男朋友;也许还时常想起她,或者忘了她。孟美岐不知道。时间久了,她也就不再多想,关于傅菁的种种,终究是模糊了。

只是偶尔,在清晨睁眼的时候,孟美岐的心里会陡然激灵一下,害怕那个愣头愣脑的小混蛋,还躲在床边准备吓唬她。那种时刻,她脑子里久已模糊的形象,会突然清晰起来,定格成离别前,傅菁的那张脸。别别扭扭的一张脸,傻头傻脑的样子,只有眼睛是活泛的,对着孟美岐,写满了渴望。

孟美岐知道,她是真的渴望能抱她一下。孟美岐常想,如果那个要求不是通过吴宣仪的嘴,而是傅菁亲口提出来的,她会不会拒绝。她认为自己不会。一个拥抱而已,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,孟美岐认为自己不会拒绝。

可惜,在吴宣仪面前,傅菁是什么都不会亲口对她说的。

孟美岐歪头,正对上吴宣仪渐渐转醒的脸,迷迷糊糊的样子。她吻她,心里带着一点遗憾。

“好冷。”吴宣仪的身体凑上来,带着一点轻微的凉意,搂住孟美岐。“果然还是你暖和。”

“我就只剩了这点用途。”孟美岐笑,拉过被子裹住两个人,把吴宣仪紧紧搂在怀里。

吴宣仪从被子里挣脱出一点缝隙,先是乱糟糟的头顶,然后是额头,再是眼睛。她停下,看着孟美岐,很久,她说,“你在想别人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孟美岐否认。

“你肯定在想别人。”吴宣仪不满,眯起眼睛盯着孟美岐,“不准想。”她凑过去吻她。

孟美岐回应着这个吻,心里藏起一点遗憾。

难得的周末,她们却要早起,更难得的是,早起的原因却不是因为孟美岐——她不用加班,是吴宣仪的公司要组织团建。孟美岐送她出门,向她再三保证,自己会呆在家里,绝不掺和工作的事,享受一个完整的假期。

她们交换了两个吻,孟美岐才将吴宣仪送出门。返回书房,孟美岐打开电脑,一个未竟的策划案,她总是不满意。改着改着,孟美岐自己也没了思路,她走出书房,来到影音架前。通过一些电影来寻找灵感,这是她常做的事。

她的手指在一排排影碟前徘徊,最终停在了一处。那盘影碟的位置有些差误,该是左数第六个,而不是第五个。她猜想是吴宣仪拿了这部片子观看,又放错了位置,随即又觉得不可能,吴宣仪是最讨厌这类电影的,即使让她面对一堵空墙,也好过这些画面。

那部电影叫做《鹳鸟踟蹰》,她最常用来寻找灵感的一部。曾经有一次,吴宣仪对她说傅菁想看电影,问她孟美岐最常看哪一部,吴宣仪便把这部电影推荐给她。那时候的吴宣仪,满脸捉弄的表情,说傅菁这下可是要无聊死了。

孟美岐把那部电影取出来,打开壳盖,一张纸从里面飘落下来。孟美岐弯腰捡起,上面有一首小诗,以凌厉傲气的字体,细致写下的一首小诗。几乎是一瞬间,孟美岐确定这张纸来自傅菁,这字体与她的人毫无二致——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傅菁忘了,但这一刻,她从这字里行间中,认出了她。

那首小诗是电影里的,傅菁稍作修改,她写道:

我祝福您幸福健康,

但我不能陪伴您完成您的旅程,

我只是一个过客。

全部我所接触的您,

都使我痛苦,

而我身不由己。

总有一个人对我说:

这是我的。

而我,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可以同样骄傲地这么说。

但现在,我知道自己没有。

您供给我一个可以眺望的地方。

将我遗忘在海边吧,

我祝福您幸福健康。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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