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独角兽饲养员

她不再是海浪泡沫般无忧无虑的白,她现在是月夜里积沉的雪。

[美宣] 成亲 1

孟美岐说:“吴先生,这门婚事是您与家父立下的约定,想必不会有差吧?”

被称作吴先生的中年男人看着对面的阵势,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站在一旁,护卫着一位年轻女人,坐在高高的主位上,同样身着戎装,一头短发直直向后梳着,眉清目秀,脸上带着笑,却只有寒意,该属于年轻女性的俏皮全无可寻。他不敢再看,低头嗫嚅道,“婚期定在六月,这才三月,离六月尚早,您看……”

孟美岐还是笑着,从腰间解下配枪,拍在桌子上,又拿起茶盏细细品茗。然后,她放下茶盏,手指敲点着配枪,说:“您的意思是不愿么?”

“当然不是,当然不是,吴某巴不得今日就与孟司令结成这门亲家。只是……”三月的天,汗珠小心地从他脑门渗出来,他说,“只是小女,自从得知了这门亲事,便开始寻死觅活,万般不从,吴某将她软禁在家,命她好好反省。哪想,前些日子,那不孝子竟做出绝食的勾当。您知道,吴某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,是实在没有办法啊。孟少将,啊不,孟大将军,请您一定体谅。”

孟美岐换了一种笑,阴恻恻的威胁褪去,眼角漾了笑意。她说:“吴先生千万不要客气,不过是在家父的庇佑下混了一点名声,这门亲事结成后,您还是我的长辈,叫我美岐就好。” 她的笑又转了方式,一点不屑从里面透出来,像是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千万种笑,会随着语言的变化,随时拿出其中一种。她说:“至于体谅嘛,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您说是也不是?”

她不等他回话,也不看他,继续说道:“吴小姐的事,我们虽处中原腹地,也略有耳闻,父亲此行派我过来,便是确保吴小姐周全,您知道,父亲对您吴家是相当看重的。”倏地,她加重语气,“此门亲事势在必行,不能出任何差错。”又松快下来,“当然,当然,吴先生对吴小姐舐犊情深,我们也万分理解。家兄身体常常不适,您也是知道的,最近又害了一场大病,这婚倒也不是立时三刻非结不可。只是吴先生——”她说顿了一下,“既然咱们必成亲家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婚虽然不必立刻就结,但最近战事吃紧,家父的部队又日益壮大,您看——”

吴先生的心随着她的话起伏,到了句尾,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却不肯再说。他只好接下,道:“您这是太客气了,太客气了,孟司令有什么需要,吴某定是倾家荡产,在所不辞。那,您看,多少钱能解决孟司令这次的燃眉之急?”

孟美岐闲闲伸出手指,比划了下,随意吐出一个数字。吴先生大惊:“这便是卖了吴某也没有啊!”

“哎——”孟美岐收回手指,站起身,拿回配枪佩至腰间,整了整衣领,说:“吴先生太客气了,谁不知道,整个广州的商脉都在吴先生的手中,吴先生的生意更是做遍全国,谁也拿吴先生无可奈何。便是这门亲事,也是我孟家千方百计求来的……”一丝尴尬突然从她的脸上蹿了出来,突破层层限制,猛地迸发出来,她用力扯开一个惯常的笑容,把它压制下去,太用力了,使得她的这个笑显得异常古怪,甚至恐怖。她踱步至他身边,说:“如果吴先生再推辞的话,我想在父亲那边,我也很难交差。父亲说了,吴小姐若是能即刻到我孟家,为我兄长冲冲喜,也是很好的。”

吴先生抬头,直视她。事到临头,他终是不惧,说:“你们这是让我卖女儿!”

孟美岐做出一副诧异姿态,她说:“吴先生何出此言?这门亲事,可是征得您的同意,白纸黑字定下的,就是到了大总统面前,也是可以对峙的。”

一句话,吴先生适才鼓起的勇气,像被针戳破了的气球,一下散了。他瘫坐在椅子上,说:“你们真是一群强盗……”

孟美岐玩儿似的目光扫过他垮塌的身体,全不在意他的羞辱,说:“吴先生请注意用词,您的千金可是要嫁到我们家的,您把她当成什么?就是您,也逃不了干系啊。好了。”她放他一马,换了恭敬的口气,说:“家父的事,请吴先生务必上心,想来也需要些时日准备。这段时间,晚辈可能要在府上叨扰一阵。这也是家父的吩咐,确保吴小姐无虞。像我说的,父亲是很重视她的。现在……”她顿了顿,万般不情愿的,开口道:“烦请您派人引路,我想去看下吴小姐的状况,也好向家父回报。”

她说:“这段时间,我会陪伴着吴小姐,确保她能安全的——情愿的,嫁到我们孟家,也是省去了您的一桩心事。”

吴先生无心再战,他全成了一个败军之将,任由宰割地挥手,说:“她就在房里,你自己去吧。”

孟美岐听闻,不再留恋,转身离去。她一动,两名军人与吴府的管家几乎是同时迈步——两个跟随孟美岐,一个奔向他的主子,低声说:“老爷,您没事吧?”见主子无恙,他说:“老爷怕她做什么,孟司令我们惹不起,她算是什么东西?一个养女罢了,跑到这里耀武扬威。”纵使他的主子已经败了,他却仍然不忿,声音压得极低的不忿。

却还压得不够低。跟随孟美岐出门的一名军人,猛地停身,握住枪柄,待要抽出,被另一只手按住。孟美岐说:“随他们吧。”

 

他们转过前厅,穿越连廊,跨过内院门槛,错过一处处引人驻足的景致。如果他们有心停下欣赏,会为这景色的精美和奢华所惊叹,但,无人停留。孟美岐一言不语,脸色和脚步都怀揣着心事。

抵达内院,鸟语花香的庭院尽头,是一栋二层小楼,西式的建筑,突兀地立在这栋古朴雅致的老宅里,像一个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,站在始皇兵俑之间。

孟美岐停下脚步,对身后说:“你们不必再跟着我,你,看好吴老头,让他别耍什么花样。”她对着另一个人:“你,回去秉明父亲,诸事顺利,钱款不日即可到账,也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可立时准备兄长的迎娶。”

打发了两人,孟美岐举步前行,接近了,她听到屋内传来摔打的声音,一声叫喊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砸到她的脸上:“我不想看见她!让她走!”

隐着刺痛,她推门而入。

一地狼藉。见她进门,屋里两个女孩的视线落过来,一个坐在茶桌边,穿着一身时髦的洋装,脸色涨红,气喘吁吁。另一个,做女仆打扮,长相、身姿、神态全是女仆的,仿佛生来就是做这个的料——站在她对面,正忙着拯救桌上幸存的花瓶。

站着的那个先动,跑过来,向孟美岐鞠躬,抱着花瓶的手使她这个躬鞠得有些不彻底,像是点头了。女孩慌张地说:“孟先生,啊不,孟小姐,不是,孟大帅。”她连自己都分辨不清。

孟美岐说:“好了,你下去。”

得了赦令,女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,好像她救了她的命,快要以身相许似的,跑出了房间,关上门。

孟美岐站在那里,不进,也不退。她站在那里,不吭声,也不看人,任杀任剐的样子。她站在那里,与她之间隔着一地破碎的残渣,像她亲手打碎她们之间的过往,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和语言,才能把它们拼凑起来。她毫无办法,一个“逃”字在她脚底跳动,催促她夺门而出。孟美岐,枪林弹雨不曾退缩的孟美岐,面对着一地狼藉,只想着逃。她毫无办法,她走神走得彻底。

一个物体飞过来。在她晃神的一瞬间,一个物体飞过来,直中她的额角,留下一道血痕,物体飞过的痕迹迫使她侧头,齐整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松动,几根碎发飘落到她的额间,刺进她的眼睛里。她侧头,随着物体飞行落地的轨迹,她看到,那是她的高跟鞋。

那一次,孟美岐被她带着去赴一场宴会,她就是穿着一双高跟鞋,不同于这一双,鞋跟要更高、更细。她邀请她跳舞,她本不想跳,被她硬拽到舞池里。她们跳舞,她还穿着那身军装,笨拙地,搂着她踩出缓慢的舞步,军靴踏在她的脚上,好几次。她终于不干了,对她说:“孟岐,你这个笨蛋。”然后,她笑了,她说:“你是不是嫉妒我今天比你高,谁叫你这么没用,长这么矮。”她嗔怪道,然后,又转了欣快的语调,她说:“不过没关系,我还是爱你的。”

那是第一次,她对孟美岐说爱,她说我还是爱你的,她猜想她可能是逗她,但还是忍不住推开她,以此掩盖自己剧烈的心跳。

孟美岐动了动身体,走过去,弯腰捡起那只高跟鞋。踏过满地的碎片,艰难地像跨越千山万水。她走向她,把鞋放到她手边的桌子上,对她说:“你好,宣仪。”说罢,像是惊觉这过于亲密的称呼,早该不属于她,她又补了一句:“吴小姐。”

吴宣仪抓起那只鞋,扔了出去,用极了力气,那只鞋——把空气劈开一个缺口,以不可挽回的气势冲出去,撞到墙壁,落到地上。

孟美岐看了看吴宣仪,她走过去,把鞋捡回来。吴宣仪又扔,她还是去捡,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过程中,她任由她发泄,她毫无办法。一向自由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,进退有度,长袖善舞的孟美岐,面对吴宣仪,再一次地毫无办法。

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,吴宣仪还要扔,孟美岐抓住她的手腕,吴宣仪看了一眼,用力抽出来,以更大的力气扔出去。

孟美岐走过去,捡回来,不再放到桌子上。她站在吴宣仪面前,居高临下看着她,然后,在她面前,孟美岐单膝跪地,伸出手,握住她的脚腕,放到自己的膝盖上,为她穿鞋。她的手中感觉到吴宣仪的挣扎,那只纤细迷人的脚腕,像适才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般,拼尽全力地逃脱。她却不准,用力狠狠握住,指节都泛白了,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里。

孟美岐为她穿好鞋,便不再动作。她单膝跪在吴宣仪面前,吃力地低着头,握紧拳头。她的身体在挣扎,想要抱住面前的人,但她不能,她用尽全身的克制力约束自己的胳膊,不准它们动作,寂然如一座坟墓,心却驱使她做出反应,她的心很早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。从她见到吴宣仪的那刻起,吴宣仪就在她的心间种下一块田,不问收获,却在不经意间,没有经过任何人同意的,开出朵朵鲜艳的小花。现在,这些花枝伸出藤蔓,从坟墓中冒出来,伸向它们的归属。

孟美岐感觉到一只手摸着她的头顶,被固定住的、硬硬的头发,在那只手下变得柔软,彻底散落下来。她感觉到那只手顺着她的侧脸滑落,捏住她的下巴,迫她抬起头来。

吴宣仪迫使孟美岐抬起头,看着她尸首一般的脸,一层灰白的影子,眼神全不敢与她对视,她扯了扯嘴角,轻声呢喃道:“你还来干什么呢?还不够吗?”她捧起孟美岐的脸,低头,一个吻落向孟美岐的唇,快要接触到的时候,她迅速调转了方向,狠狠咬向孟美岐的脖颈。

洁白柔软的脖颈在吴宣仪的口中,破裂,血腥的味道顺着她的牙齿和血肉模糊间逸散出来,混进空气里。她用力咬着孟美岐的脖子,感觉着口中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,原来她也有这么柔软的地方,也会流血的,她慢慢地想。她用尽全身力气撕咬,嘴里全是血腥的铁锈味,混杂着眼泪的咸味,原来疼到要命的味道是这样的,真苦啊,她慢慢地想。

她用尽了力气,然后,她失掉力气。

孟美岐感觉到脖颈撕心裂肺的剧痛停了下来,血却停不住,一股一股肿胀的血滴从她的伤口溢出来,滑进她的衣领,沿途留下灼烧般的疼。她感觉到吴宣仪的气息在她的耳边凝结成一些字眼,她调转开脸去,吃力地合拢嘴,却关不住耳朵。

吴宣仪说:“我恨你。”

吴宣仪满脸泪痕,用混合着血腥和眼泪的声音,轻声说:“孟美岐,我到死都恨你。”


(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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